古稀诗人李声高
文|李全修
一、一脚跨过七十三
六月五日上午,接到八半居士李声高一通电话,说是要告诉我一个好消息,我有些茫然,不知道会有什么好消息,就催他快说。在电话那头,他慢吞吞而喜滋滋地说:“今天我满七十三岁,俗话说:七十三,八十四,阎王不接自己去。我现在过了七十三的坎,这是不是一个好消息?”我说:“哦,对了,端午那天,你说过你的生日是农历五月十一日,今天不正是你的生日吗?祝你生日快乐。”他接着兴致勃勃地说:“为此我写了一首诗,现在念给你听。”接着他一字一句地念出了他的新作:
百岁人生步步探,风霜雨雪苦何堪。
老来且喜流年顺,一脚跨过七十三。
末尾那句“一脚跨过七十三”,难掩其喜悦豪迈之情,像一个顽童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壮举一样。
下午,打开微信朋友圈,他手书此诗的条幅照片赫然映入眼帘,书法笔酣墨饱,凝重而潇洒,上面钤者六方红印,分别是“瞎山人”、“李声高印”、“七十以后”、“心健”以及两方相同的佛像印。条幅前有一段话:
俗语云:“七十三,八十四,阎王不接没意思。”民间素以此为人生节点。余不免俗,此念常闪。余生于甲申五月十一日辰时,今日满七十三,辰时一到即跨入七十四矣。余窃喜,口占四句,抄以自寿,分享朋友,聊博一粲耳。
这就是李声高,一片童心,通体透明,好恶不异于常人,喜怒皆现于形色,真实,可爱。现在人们常说老一代知识分子存在一种“两头真”的现象,七十岁以后的李声高亦复如此。由此我想到,应该给李声高举行加冕礼,给他戴上“古稀诗人”的桂冠,以彰其老而真的状态。
二、从心所欲不逾矩
孔老夫子说:“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。”把这话用在声高近年的诗歌创作上,再恰当不过。
进入七十岁以后,声高的诗作虽然不能说呈井喷式涌现,但也像不竭的泉水一样时时不择地而出,清凉甘醇,味道隽永。他现在写诗,完全是一种自我需要,不求发表,不求点赞,不遵命,不颂圣,不媚俗,不哗众,不瞻前顾后,不左顾右盼,无拘无束,自由自在,有触则感,有感即吟,完全进入了诗歌创作的自由王国,处于一种“逍遥游”的状态。此即所谓“从心所欲”。
但是“从心所欲”不是“从心胡为”,不是像李逵那样不分青红皂白抡起板斧排头砍去。“从心所欲”固然不受外界羁绊,但却要遵从内心固有的各种准则,这样才能在“从心所欲”的同时又能做到“不逾矩”。读他“古稀”之后的诗作,总感到他已经毫无拘束,想说什么就说什么,想怎么说就怎么说,但仔细寻绎,却无一不中规中矩,无论是在诗意上还是在诗艺上。
这种“从心所欲”和“不逾矩”的矛盾统一是出自他的信念,属于“自选动作”而非“规定动作”,在临近七十岁的门槛时,他曾以一副联语自寿:“难能行不逾矩,还算言自由衷。”就是这一信念的体现。惟其能做到“从心所欲”而“不逾矩”,才让我们读到了那些挥洒自如的真诗、好诗、趣诗,那些在旧体诗坛难得一见、令人击节称奇、百读不厌的佳作。
三、诗、书、篆刻玩家
“古稀”以后,声高有了一个“习惯动作”,即每有新作,就用电话告知一二友人。我每忝在这一二友人之列,总能先闻为快。电话中,他先逐字逐句念他的新作,一边念,一边做些解释,然后再介绍写作缘由。对于其中自己认为的神来之笔,则详作解说,难掩其得意之情,每每令我想见电话的那头,他正在手之舞之、足之蹈之。
接着,在手机中,他的新作就以酣畅淋漓的书法作品呈现在微信朋友面前。有时书法作品墨汁尚未全干,他就迫不及待地让微友分享他的收获与快乐。
是啊,他现在已经成了一位文化玩家,“玩”他的诗歌,“玩”他的书法,“玩”他的篆刻。所谓“玩”,不要理解为满不在乎,轻薄轻佻,不认真,掉以轻心;“玩”是举重若轻,“玩”是“成如容易却艰辛”的“容易”,是“看似寻常最奇崛”的“寻常”,是一种得心应手应付裕如的本领,是一种心无旁骛的痴迷,是沉侵其中的自得其乐、自我享受,是对自己的创造充满自信的顾影自怜、自我欣赏,是不把创作做为稻粱谋的手段,总之,是进入了一种审美的人生境界。文化人而没有“玩”的本事与心态,是成不了大气候的。
我常在脑海中把声高的玩诗歌玩书法玩篆刻想象为一组镜头:先点上一支烟,坐下,闭目。香烟缭绕中,“寂然凝虑,思接千载;悄然动容,视通万里;吟咏之间,吐纳珠玉之声;眉睫之前,舒卷风云之色”。不移时,一首新作酝酿成熟,猛然站起,摸索到书案前,展开雪白的宣纸,拿起毛笔,饱蘸墨汁,屏息凝气,瞪着那已经“鼠目寸光”的半瞎眼睛,在宣纸上找准位置,由纸头至纸尾,憋足力气,一番笔走龙蛇,顿时满纸云烟。然后搁笔,抚摹逐渐崛起的肚皮,凝视纸面,口中念念有词,面露得意之色。有顷,再摸索出自刻的印章,蘸上朱红印泥,在纸上稳稳地盖下去,一幅诗书画三绝的作品终于完成。然后摸索出手机,瞄准“三绝”,咔嚓咔嚓拍下,发到微信中去。至此“玩”毕,于是,像庖丁那样“为之四顾,为之踌躇满志”……
我也想成为这样的玩家,无奈达不到这样的境界。
四、一联一印一偈
端午节前两天,接到雷白平君的电话,告诉我,他已拜李声高为师,定于端午那一天举行拜师礼,特邀请我出席充当见证嘉宾。接着收到他发来的微信,是一篇用文言撰写的拜师辞,并附有手书此文的册页照片。白平是草书里手,龙飞凤舞,云烟满眼,我虽不懂书法,也觉得好看。
我平生从未躬逢拜师盛典,只在电视中见过赵本山、郭德纲收徒仪式,颇觉好玩,就答应届时“驾临”,既作见证,也借以丰富阅历。
端午节下午,李声高与我一行四人被接至素园。素园乃一别墅,位于磁湖南岸,隐于一片绿荫丛中;唯闻鸟语,而无车喧;庭院净无尘滓,室壁多挂字画;玻璃长廊,山景在目……想不到闹市之中竟有一处如此文雅幽静所在。素园主人刘素珍女士乃新诗诗人,诗人胡晓光曾对我说过,刘素珍是黄石诗坛具有实力与前途的诗人之一,不料于诗人节得睹芳容。
不久,被邀参与拜师典礼的其他朋友也陆续到来。共有十人,除李声高、雷白平两位主角外,还有西塞山诗社的江祖桢、吴诗韵,雷白平的同学好友画家韩晓寒、散文作家张俊芳、诗人向天笑、余向阳、刘素珍。
将近黄昏,拜师礼开始。典礼在楼上一间餐厅举行,厅中摆着一张圆形餐桌,对着餐桌的墙上已挂好李声高手书赠予雷白平的对联。十人围着餐桌坐定,由晓寒担任主持人。在晓寒简短致辞后,白平行拜师礼。有人搬了一把椅子摆在对联前方,白平扶着声高坐下,然后鞠躬。声高则答以一方自己篆刻的印章,印文为“有我”。然后十人合影。至此,拜师典礼礼成。
这次典礼,并无作揖磕头一类礼节,大家七嘴八舌,海阔天空,妙语如珠,笑声不断,与其说是拜师典礼,不如说是几个老年与几个中年文朋诗友的雅集。所谓拜师、收徒云云不过是两代人之间诗艺、书艺的传承与交流,所谓师徒只是一种忘年之交的别称,不像社会上那种形成人身依附的关系,而颇同于导师与硕士生、博士生的关系。
在此次拜师礼上,声高赠予白平“三宝”,乃一联一印一偈。
一联就是已经挂在墙上的对联,联文是:
白发收徒徒白手
平心论道道平生
上联的意思是,平生未尝收徒,如今满头白发却收了一个徒弟,而我只有空空的一双手,并无所谓武功秘籍,也不像杜预那样胸有武库。这当然是一种自谦,表现声高并非好为人师。
下联的意思是,作为师傅,我不过是以平常之心把自己平生从事诗文、书法创作的心得细细道来,予以传授。这是讲为师之道,是实践经验的传承,亦即韩退之所说闻道有先后、术业有专攻之意。
这幅对联不仅内容好,在艺术上也属于巧构。第一,两次嵌进受赠者“白平”的名字。第二,上、下联均运用蝉联手法。第三,四次运用同字反复。第四,凡同字皆不同义,“白发”之“白”指颜色,“白手”之“白”是空无所有;“收徒”之“徒”是名词,“徒白手”之“徒”为副词,后面省去了动词“有”;“平心”之“平”是平常、平静,“平生”之“平”义同于“终”;“论道”之“道”为名词,“道平生”之“道”为动词。
对联上还写满了长长的跋语,云:
白平君,雷姓,冶邑人。其父祖皆通文墨。幼承家学,少年有成,三十年前,展书画于下陆,余曾赴会嘉勉。彼时以来,多次欲归门下,余孤陋而羞于收纳。今执意行弟子礼,余老朽来日无多,诺而遂其愿也。
一印已如上述。印文“有我”是告诉白平,无论是书法、诗文创作,都不能蹈袭他人,都必须出自自己的独造,打上“我”的鲜明印记。
一偈是在席间口述的四句二十字:
良木出深林,曲线穿直针。木良线直否,全在一颗心。
声高为居士,此偈语颇有禅意,值得门人白平仔细参悟。
觥筹交错之间,声高谈兴颇浓,谈及金牛籍少林武僧延王求学求道的故事,谈及自己三十年前皈依佛门拜北京法源寺住持为师的经历,都极具传奇色彩,如能记录下来当成妙文。
宴毕,每人都在白平准备的册页上留言,白平则赠以每人一幅书法作品以为纪念。
离开素园,已是万家灯火,柯尔山顶安流塔被层层灯光映得通体透明,与夜空的繁星同辉。这是一个难忘的端午夜,一个难忘的诗人节。
五、“散伙饭”
李声高是本市李家坊人。李家坊先祖由大冶李德贤村迁来,时在明弘治八年(1495),至今已五百二十余年。李声高生于斯,长于斯。所著《磁湖闲话》一书中所写自己从出生到工作的历史、自己父母的苦难人生、许多乡里人物以及他们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,都发生在这里。李家坊是他的根,李家坊孕育了他的生命,塑造了他的人格,赋予了他智慧。在《〈磁湖闲话〉结集漫题》二首中浸透了他的这种浓浓的的乡情:
半筐陈谷烂芝麻,洒向砚田也着花。
记忆打开破匣子,笔头翻动黑泥巴。
满山草木牵肠肚,一滴荷珠映岁华。
世故人情今又现,老夫原是放牛娃。
斫柴挖藕捉鱼虾,往事如同豆腐渣。
夜读也曾锥刺股,学书不怕笔涂鸦。
布衣五品终为客,官帽三移究是蛇。
闲话趣话成一卷,任人笑掉大门牙。
2016年,黄石市城区规划公布,李家坊一带将建成现代化商务区和湿地公园,李家坊将整体拆迁。对此,李声高与同宗乡亲一样,一则以喜,一则以悲。喜的是家乡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,一片现代化的城区将出现在他们世世代代居住的这片土地上,他们将住进设计更合理、设施更齐全的新住宅;悲的是他们世世代代居住的房屋、村庄从此将走入历史,族人将各自分散,真有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伤感。在理智上他们知道这是一件大好事,是时代前进、社会发展的具体表现,但在感情上却对合族而居的老村、老家将被连根拔起而黯然神伤,恋恋不舍,不知今后何处可以寄托乡愁。
11月,李家坊下湾各户已签下拆迁契约。11月23日,李声高写下了《老家李家坊将拆迁有作》,表达了他的这种恋恋不舍:
白塔岩前有敝庐,遮风挡雨百年居。
新城扩展拆村舍,老朽搬迁累旧书。
惯见陈藏难入眼,将抛故物忆当初。
世人皆说乡愁好,何忍连根尽铲除。
过了几天,李家坊合族乡亲聚餐于祖堂前,设筵二十八桌,名曰“散伙饭”。“散伙”二字深深地刺伤了李声高,“闻之而心酸、心寒、心痛”,于是以《“散伙饭”》为题,赋诗一首:
散伙何堪摆盛筵,乡亲聚集祖堂前。
村中老屋连根铲,席上佳肴带泪咽。
临别齐干三碗酒,相期同梦四更天。
从今沙撒石头缝,愧对先人五百年。
伤感之情,溢于言表。
念旧、怀旧是人之常情,故土故居故人故物承载了太多感情,一旦被从中剥离出来,有谁不会黯然销魂呢?但是中国又有俗话说:“旧的不去,新的不来。”毛泽东诗云:“人间正道是沧桑。”在含着眼泪“辞旧”之后,接着会是张开双手去“迎新”。
六、现实主义传统
中国古代诗歌具有悠久的现实主义传统,由《诗经》开其端,乐府、建安诗歌继其后,杜甫以即事名篇的“诗史”真实记录所处时代,白居易以新乐府“为君、为臣、为民、为物、为事而作”……这一传统影响了各个时代的许多诗人。
现实主义诗歌一个最重要的传统是关注民生,反映民间疾苦,这就是白居易所说的“惟歌生民病,愿得天子知”。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伟大的迅速发展的时代,但不可讳言,也存在着许多亟待解决的社会问题,还有不少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。今天的诗人应该怀着悲悯之心,关注这一部分人群,反映他们的困境以引起社会注意,寻求解决的途径。“古稀”以后,李声高有些诗作就反映了发展中的这类问题。2016年的中秋节,他想到的不是佳节中的升平景象,而是那些生活贫困的同胞,在《丙申中秋遣怀》一诗中写道:
淡淡闲云习习风,年年秋节一般同。
团圆仍有离家客,富裕宁无隔夜穷。
盛世垂怜蝼蚁命,豪庭巧夺鬼神工。
泰平气象乾坤朗,朗月何时照草虫。
现实主义诗歌的另一个传统就是美刺,既要赞美,更要讽时,发挥其“规”、“箴”的作用。现在有些社会现象,可笑而不合理,但是人们往往司空见惯,见怪不怪。一旦被用诗歌如实揭示,就可以令人警醒,甚至惊出一身冷汗。李声高写于2016年的《世道》就是一首对现实具有针砭作用的讽时诗:
都说如今世道好,千年传统全颠倒。
懒看实体看虚拟,不种青禾种绿草。
好地好田楼宇高,本乡本土人烟少。
勤劳俭朴世人嘲,富丽堂皇眼福饱。
鼓励休闲吃喝玩,宽容欺诈贿贪巧。
办园办节跟风行,评奖评模混水搞。
兴学兴医作产业,一缕黄粱香缥缈。
当前社会的一个重要现实状况是分配不公、贫富悬殊,贫富之间鸿沟愈来愈深,致使社会之中出现越来越重的戾气。这种情况在古稀诗人李声高笔下也有着触目惊心的反映。2015年,他写了一首长达七十余行的叙事诗,记录了一幕真实的悲剧。一个富家女驾驶的一辆宝马轿车,被一个“满手油污满脸汗”的修车汉子的摊子无意间刮擦了一下。珠光宝气、年方二十有余的女子骂声连连,进而“推推搡搡拳脚见”,虽然“修车汉子直道歉”,少女仍然不依不饶,电话召来父母,富爹富婆又是一顿打砸侮辱,并加以恐吓。修车汉子忍无可忍,回家拿来杀人刀,捅死了这一家三口,造成了无可挽回的人间悲剧。在诗的结尾,诗人发出长长的叹息:“噫吁戏,此日街头凶杀案,道罢令人心胆颤。富耶穷耶谁贵贱?生耶死耶谁划算?阳关道连死亡谷,善恶终归一闪念。莫让恶念蒙善心,一失足成千古憾!”虽然诗人是从道德的角度来看待这场悲剧,作为读者,我却看到了悲剧背后复杂的社会原因。
当前,在旧体诗坛,充斥着粉饰太平、叹老嗟卑、游山玩水、应节应景、来往酬唱、抒发闲情逸致之类的作品,而积极反映现实、为广大人民群众代言者少;小摆设多,具有现实和历史深度、力度的作品少,像李声高这样关注现实、针砭时弊的作品可谓凤毛麟角。诗坛固然需要竟陵八友,但是更需要杜甫、白居易。
七、自嘲是自信,自嘲是幽默
李声高是一个善于自嘲的人,自号“八半居士”就是一种自我调侃。“古稀”以后,李声高更写了不少自嘲性质的作品,读起来趣味盎然。
自嘲是自我调侃,是拿自己开玩笑,甚至是拿自己开涮,出自己的洋相。不要误以为自嘲是贬低自己、糟践自己。自嘲是高情商高智商的体现,支撑自嘲的是内心强大的自信,是寓庄于谐的幽默。缺乏自信与幽默感的人是不懂得自嘲,也读不出别人自嘲所隐含的味道的。鲁迅有一首自称是“达夫赏饭,闲人打油”、题为《自嘲》的诗:“运交华盖欲何求,未敢翻身已碰头。破帽遮颜过闹市,漏船载酒泛中流。横眉冷对千夫指,俯首甘为孺子牛。躲进小楼成一统,管他冬夏与春秋。”可看做自嘲的典范。
李声高有好几首诗都是拿自己老来的相貌和身体调侃。2015年,他被邀请为“黄石文化名家”颁奖,并叮嘱与会时须着正装,于是他翻拣出十多年前的一件短袖衬衣,穿着赴会,开完会回来还自拍了一张相,并题诗一首。诗云:
秃头乱发不成林,七十风霜岁月侵。
坎坎坑坑满脸皱,平平淡淡一颗心。
盆花相伴原是假,空腹偏高胜似妊。
强着正装留正照,体肥辜负旧衣襟。
古稀的老人,相貌自然“英俊”不起来,在意自己“形象”的老人,常常会忌讳自己的秃头、皱纹、肥体、凸肚,李声高却大大方方地把这些主动地“晒”出来,并加以放大的描写,用上不少带有贬义色彩的词语与句子。但是我们读后却并不觉得他相貌丑陋,反觉得他阅历丰富、心态平和,保有一颗童心,那些原来带有贬义的词语句子反而具有了褒义,使人觉得这个老头儿的可爱、真实。
《老来闲吟》则是拿自己的身体“开涮”:
老来诸事不称心,身体漂浮脚步沉。
撒尿尿流污裤腿,喝茶茶泼湿衣襟。
用餐无目分荤素,走路留神探浅深。
百岁人生出百丑,何妨百丑付闲吟。
这首诗同样是放大了自己的老态,中间四句甚至把自己写得十分不堪,但是我们读后不会对他产生一片恻隐之心,反而感到他襟怀坦白,特别是后两句充分表现出乐观而达观的人生态度,使我立刻联想到苏东坡“莫听穿林打叶声,何妨吟啸且徐行”的句子。
还有一首《体检戏吟》更进一步,把身体上的问题作积极的解读:
垂垂老矣态龙钟,百病何妨笑里逢。
血压升高缘血旺,心脏跳急乃心雄。
肠肥肝肿胆无畏,肚大腰圆腹有容。
尿液多糖终不舍,膀胱岂可总成空。
自嘲不是自卑,不是自暴自弃,它是自信,是人生的积极态度,是能触动读者“趣感”的幽默,是一种别样的美感。
八、《论书戏题》
2015年,已经“古稀”的李声高写了一首《论书戏题》,用十分通俗的语言,表达了一种很深刻的书法理念,貌似玩笑,实则严肃,既具有启发性,又趣味盎然。诗云:
和面擀皮工艺多,捏成饺子一坨坨。
个中滋味心中品,好歹还看包什么。
诗中虽然没有只字涉及书法,却提出了有关书法根本的一个重大问题。他把书法作品比喻为饺子,饺子皮是书法家书写的文字,没有饺子皮就不成其为饺子,没有书法家书写的篆隶行草楷各体文字,当然也就没有所谓书法作品,此理甚明。但是决定饺子滋味的则全看它“包什么”,书写的文字只是载体,所写内容才决定着一幅书法作品的价值。“包什么”,首先必须是包自己精心制作的具有独特风味的馅子,即必须是我手写我作。细数历史上伟大书法家的传世作品,如王羲之的《兰亭序》、王氏家族的“三希帖”、颜真卿的《祭侄稿》、怀素的《自叙帖》、苏轼的《黄州寒食帖》、米芾的《蜀素帖》、黄庭坚的《松风阁诗帖》……哪一件不是出自书家自己的独造?其次,“包什么”还要看馅料的质量如何,即使是自己做的馅料,但是如果是用豆腐渣胡乱做成的,也不会有滋味。这一理念,套一句老话不妨概括为“书以载道”或“书以写我”。出于这一理念,作为书法家的李声高书法作品的文辞,都是切地、切景、切物、切人、切事的即兴发挥,都是出自苦心孤诣的戛戛独造,从不拉祖宗来当差。
这里不妨举几个例子:
例一,为黄石市逸趣园书写“观字碑”。碑的上半是一个大大的“观”字,碑的下半则是一段长达七十三字、用了十七个“观”字的切景跋语:“纵目观者,入目皆观。远观云山烟水,近观曲径回廊;微观方寸之奇,宏观宇宙之妙;仰观鸢飞,俯观鱼跃;浅观形胜,深观人生。呜呼,人观者亦在观人,观物者自为物观,观观相观,观止何止也。”此碑文之妙,妙在语语机锋,禅味具足,很受全国各地游客好评。
例二,应某司机之求,切合其职业,为其题“心行大道”四字,并书跋语:“自然之道,以足行之,社会之道,以德引之,人生之道,以心行之。心行大道者,则百道通行也。”此联妙在跋语思想深刻。
例三,应湖北省诗词学会之邀赴会钟祥(为古安陆府府治所在),住莫愁湖边酒店,晚上举行笔会,为切合其地,书八字联语:“一方安陆,千古莫愁。”妙在将安陆、莫愁两个专名拆开作字面别解。
《论书戏题》这首诗切中当前书法界痼疾。有人戏称,中国最多的文化人有两种,一是书法家,一是诗人。只要是写得一笔好字,就可以被冠以“书法家”的桂冠;只要懂得一点平平仄仄,能凑成一首绝句律诗,就自称是“诗人”。而且“书法家”还可以速成,一个少年,经过一年半载工匠式的培训,写上一幅或唐诗、或宋词、或孔孟老庄、或鸡汤格言警句,拿去参展而获奖,就立刻获得小小“书法家”的殊荣。难怪现在全国各省各市各县“撒豆成兵”,到处都是“书法家”。
由此我想到女娲造人的神话:“俗说天地开辟,未有人民,女娲抟黄土做人。剧务(工作繁忙),力不暇供(没有多余的力量来供应需要),乃引绳于泥中,举以为人。”(《风俗通》)难道书法家也有两类?难道一类为数很少,是女娲一个一个认真用黄土捏出来的;一类是女娲困倦了,用草绳沾着黄泥巴糊,用力一甩甩出的许多泥巴点子变成的?
我又联想到一个传闻,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访问中国时,中国赠送给他一幅齐白石的画,他视作无价珍宝,回国后郑重地挂在自己的办公室。后来他再次访问中国,接待方好意安排他观看一个小女孩当场表演画国画,刚好小孩是仿画齐白石的作品。时间不长,一幅几可乱真的仿作完成,接待者感到十分骄傲。不料,田中回到日本后,立刻取下了挂在墙上的那幅齐白石的画,他认为,一个连小孩都可以在短时间内复制出来的作品能是经典吗?当然这是给齐白石老先生制造了一个“冤案”。
我还联想到另一个传闻,一个中国书法家代表团访问日本时,与日本书法家共同参观某处后,接待者“笔墨伺候”,请两国书法家临场挥毫,留下墨宝。日本书法家都能写出因时因地因事自撰的文字,中国书法家则只能搬出唐诗宋词之类的老祖宗来助阵。
看来书法家不等于会写字而且还写得好的人,书法家必须具备高深的文化素养,书法作品必须以我手写我心、以我手写我作,不仅所写汉字具有美感,值得观赏,而且所写文辞具有阅读价值,能反映书法家的文化修养、人格情操、艺术趣味,能给读者传达许多信息。
近来读到书法网所载著名书法教育家陈振濂的一个讲话记录稿,题为《当代书法的社会责任和目标》。他说,他倡导“阅读书法”的理念,即书法不仅可供书艺观赏,而且其书写内容应可供阅读。他不仅提倡,而且积极实践。他的“阅读书法”包括三种类型,第一种类型是文人随笔手札,第二种类型是专家学术研究,第三种类型是社会新闻记事。他提出:“书法创作的取径,是技巧、形式和文辞内容并进,检验一个书法家有没有水平之时,不再仅仅是靠技巧评高低了,而更要看作品有没有文化内涵。这个文化里包括很丰富的内容:可以是你个人化的文人式雅玩,也可以是一个专门领域的学术研究,更可以是覆盖全社会的,即所谓的‘社会纪事’。”我虽不懂书法,但“阅读书法”的理念却深获我心,并十分赞赏陈先生的创造性实践。我还认为李声高与陈振濂二人“英雄所见略同”,共同为当今书法界开出了一剂良药。
九、当代王梵志
读李声高古稀以后的一些诗作,我常常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王梵志。
王梵志是唐初的一位诗僧,他的诗在当时曾远近传闻。唐代诗人中,不仅寒山、拾得、丰干等诗僧直接秉承其衣钵,而且王维、顾况、白居易等一干著名诗人也曾受到他的影响,王维还作过“梵志体”。唐代皎然《诗式》、范摅《云溪友议》,五代何光远的《鉴戒录》,宋代惠洪《林间录》《冷斋夜话》、阮阅《诗话总龟》、仲温晓莹《感山云卧纪谭》、庄绰《鸡肋篇》、费衮《梁溪谩志》、计有功《唐诗纪事》、胡仔《苕溪渔隐丛话》、陈岩肖《庚溪诗话》,明代陶宗仪《说郛》、杨慎《禅林钩玄》等都转录有王梵志诗。日本平安朝编纂的《日本见在书目录》,也著录有“王梵志诗二卷”。但是明清以后他的诗逐渐失传,以致其诗失载于《全唐诗》。直到光绪二十六年(1900)才从敦煌遗书中被重新“发掘”出来。王梵志的诗以说理为主,重视惩恶劝善,讽刺世态人情,多用俗语俚词,风格浅显平易,往往寓生活哲理于嘲戏谐谑之中,如:“造作庄田犹未已,堂上哭声身已死。哭人尽是分钱人,口哭原来心里喜。”“梵志翻着袜,人皆道是错。乍可(宁可)刺你眼,不可隐我脚。”“他人骑大马,我独跨驴子。回顾担柴汉,心下较些子。”
声高的有些诗也是语浅而意深,也是寓庄于谐,也是含有理趣,给人以启迪。当然他们所表现的时代精神和价值观是不一样的。
现在抄几首如下:
2016年,声高写了一首《友人为余造像,识者多云不似,戏题》:
半身塑像一坨泥,何论凤凰何论鸡。
他日若求真面目,此人就是这东西。
塑像而不似,一般人都会多少有些憾意,声高却很释然、泰然、安然,并且从中悟出了一种“理”,一种禅意,表现了对人生的大彻大悟。
2013年7月作《咏时针》:
结伴同行走,道同心更同。相逢即相别,相别又相逢。
这里面理趣甚浓,只觉十分有味,其理为何,则须细参。
2015年作《感事》也需要细参:
为栋为梁不朽功,千年柏树万年松。
雕龙刻凤牛刀试,支柱原来是泡桐。
2016年作《喝茶瞎话》,前有长序,对世态世相鞭辟入里,入木三分:
当今之世,茶道盛行,真真假假,珠目相混。方外人以茶论道,可知道为何物;世间人以茶消日,谁解惜寸惜分。土豪者以茶装雅,艺文者以茶贴金。茶居七事之中,本也无辜;今为九流之宠,却也难评。以人看茶,可分三六九等;以茶看人,可知三六九成。
其诗曰:
团团一围坐,细品且慢啜。品茶品人生,有苦亦有乐。
乐者好消闲,苦者忙劳作。老者苦无言,闲者乐有色。
我本粗俗人,不解茶艺博。茶者一叶芽,非是灵丹药。
茶者一杯水,水只解饥渴。牛饮牛自知,懒向世人说。
吐纳任自然,新陈任转合。清茶茶自清,浊尿尿自浊。
以上数诗的共同特点是:都是因为受到世间人、物、事、现象的触动,而触发感慨,并进而进入形而上的玄思;都蕴含有一种“理”,读者明明知道象中有理,但又只可意会,难以言传;都使用口语、俗语、俚语、妇孺皆懂的大白话;都富有谐趣。这些都是所谓“梵志体”的基本特征。王维虽然也作有“梵志体”,但未得其神髓。声高虽未必熟读王梵志,但以上诸诗却逼肖王梵志,可谓异代知己。
但李声高毕竟有别于王梵志,除了前面所说反映了不同的时代之外,王梵志诗多警世、醒世之作,风格冷峻,还有一些宣扬佛教教义的作品,寡淡无味;李声高诗则多谐趣,有更浓厚的情趣、人情味,所言之“理”更蕴藉,更耐人寻味。
十、浓烈的“趣感”
李声高古稀以后的诗作,就风格而论,最鲜明的一点是它的趣味,真正是做到了“涉笔成趣”,读之往往会忍不住掩口会心而笑。我杜撰了一个词“趣感”作为李声高近年作品的标签。所谓“趣感”,是“美感”的一种特殊表现形式,“趣感”不是媚俗的打趣,而是高品位的谐趣,是寓庄于谐,是令人在笑过之后受到启迪的意趣、情趣、机趣、理趣。“趣感”体现的是“智”、是“悟”、是“仁”、是洒脱,非久历沧桑者,非大彻大悟者,非心境无碍者,不会有这样的趣感。前面所举例子都说明了这一点。
声高近作的“趣感”是建立在真实反映现实的基础之上的。虽然已经退休多年,他仍然密切关注着所生活的时代和社会,国事、家事、身边事都奔涌在他的笔下,讽时与自嘲,述老与忆旧,咏史与咏物,亲情与友情、游览与纪事……,无不打着时代的鲜明印记。他敢说真话,不打诳语,不掩过,不虚饰,把社会的病态和许多人共有的困惑,用调侃的方式揭示出来,“趣感”就油然而生。读了他的作品,读者在觉得有趣之后,会继之以深思,从中得到启迪,有一种“岂知灌顶有醍醐,能使清凉头不热”(顾况《行路难》)的感受。
声高近作的“趣感”又是与其“本真”“近俗”的风格分不开的。所谓“本真”,是自然,质朴,绝不装腔作势。读他的近作,我经常会想到刘克庄的两句词:“曾识姮娥真体态,素面原无粉黛。”洗尽铅华,素面朝天,粗服乱头,不掩国色,是其近作的突出特点。所谓“近俗”主要体现在语言上,一些土得掉渣的俗语、口语、俚语一旦进入诗中,就产生一种本色美,一种类似元代散曲“蒜酪味”的味道,一种不施粉黛的妩媚,一种繁华落尽归于自然的美,大俗而大雅。
“趣感”离不开“滋味”。诗要有滋味,最先是由钟嵘《诗品》提出来的。有滋味的诗才会耐人品尝,大快朵颐,才会令人陶醉其中,百读不厌。
趣、真、朴、味四者是构成声高诗作的四要素,四者共生于“李声高诗作”这一生命体上,彼此互相依存,无彼即无此
2017-6-18于团城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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